第14章 泥金扇生尘(6)_旧故春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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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泥金扇生尘(6)

  周绿萼唱起了《梅妃》,甭管前天看没看到孟月泠的梅妃,不少戏迷都跑到了上天仙,表面上是捧周绿萼的场,实际上大多抱着副看热闹的心态,立马上了个满座。

  白柳斋和周绿萼有私交,是常去看周绿萼的,周绿萼从没唱过《梅妃》,见状自然知道原由在于佩芷。可周绿萼脾气拗,他劝不动,佩芷又一门心思扑在孟月泠身上,日日到协盛园点卯,比仲昀去商会还勤快,也不常常往吉祥胡同跑了。

  次日白柳斋大清早到姜府找佩芷,想着让佩芷去劝说劝说周绿萼,眼下满天津卫可都是等着看笑话。

  佩芷想得简单:“绿萼就是脾气大了些,他觉着我是捧他的,便只能捧他一个,我如今迷上孟月泠了,他心里不痛快,我明白。你也不用着急,他自己个儿在那儿生闷气,孟月泠的秉性不会理睬他的,这笑话便闹不起来。”

  孟月泠确实对此一无所知,他一向不爱听这些穿凿附会的风言风语,即便丹桂社里有人在私底下说,也断然是不敢说到孟月泠面前的,进了那间扮戏房就要管严了嘴巴。

  没想到的是,这天晚上佩芷照常来到了协盛园,她一向是不大理会孟月泠唱什么戏码的,她都照看不误。可今天门口的牌子上明晃晃的写着“贵妃醉酒”四个字,下面还接了孟月泠的名字,且这次不用她叫,傅棠主动出现在了协盛园,要蹭她的包厢看。

  佩芷寒碜他小气:“想不到棠九爷也是个寅吃卯粮的败家子,现在连张厢座儿的票都买不起了。”

  傅棠丝毫不觉得羞耻:“这叫节俭,协盛园麻雀大点儿的地方,我就不多占个包厢了。你当我乐意坐你这正中的包厢,这原来就是摆池座的地儿。”

  佩芷道:“你还嫌弃上我的包厢了?那你去坐别人的包厢,反正天津卫想请您棠九爷看听戏的能绕九条河。”

  两人呛着嘴进了包厢后落座,这才说起来孟月泠为何突然要唱《醉酒》。

  傅棠说:“孟丹灵昨儿晚上到天津了。”

  孟丹灵,孟桂侬长子,孟月泠一母同胞的哥哥。六岁学戏,一唱成名,打小就是北平赫赫有名的童伶,唱念做打都很有孟桂侬的风韵。本来定是要继承孟桂侬的衣钵的,可惜天妒英才,倒仓(变声)后嗓子就不行了。

  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去唱二牌,可他不愿意给别人跨刀,便拿起了京胡,改学场面,成为了有名的“京胡圣手”。孟月泠唱出名堂之后,孟丹灵便开始给孟月泠操琴,已有多年。

  佩芷问道:“他怎么才来天津?孟月泠的新戏都演完多少天了。”

  傅棠答她:“他女儿生病了,那丫头从小就体弱多病,说句不中听的,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,所以这亲弟弟还是得放一放,天大的戏都不行。”

  佩芷莞尔,不禁想到了姜肇鸿。

  至于决定演《醉酒》,确实有孟丹灵的促成。

  他为人一向好强,不愿意挂二牌也正是这个原由。刚到天津就听说了周绿萼唱孟月泠刚唱过的《梅妃》这回事,心里面自然憋着股气。

  外面看热闹的人都把眼睛盯上了协盛园,这周绿萼的战书都挂好了,就等着孟月泠来迎战了。盛老板顶着压力,知道孟月泠一向不喜这些俗事,情急之下便只能找上了刚抵津的孟丹灵。

  孟丹灵自然愿意帮忙劝说,但眼下还缺了件贵妃穿的蟒服,那些被人穿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官中行头孟月泠是断然不会碰的。

  盛老板有备而来,津门苏记专做戏服,苏师傅连夜绣好最后一针的缂丝蟒服,被盛老板高价买了下来。

  两个小厮推着挂蟒服的架子,盛老板协同着孟丹灵进了扮戏房,劝说孟月泠演《醉酒》。

  这身蟒做得确实考究,孟月泠多看了两下,显然是满意的,居然很容易就应允了。盛老板立马兴冲冲地去找人写戏报子,必须立马挂出去才好。

  那晚眼看着压轴戏唱完,楼下池座的过道就开始加凳子,佩芷跟傅棠说道:“看样子多卖了不少票,跟他首演新戏那两日差不多。”

  她没想到他会理会周绿萼,可两人互相卯上了倒也没什么不好,她一直想看孟月泠唱《醉酒》,如今唱了,倒是顺了她的意了。

  傅棠但笑不语,佩芷想起来又问他:“他演《孽海记》你怎么只看了下半场呢?头一天才热闹,还有冲台的。”

  “头一天不就‘思凡’和‘双下山’么,有这工夫我不如听昆曲,静风唱过,可惜你没这个耳福了,只能听钱绍澜写的那些酸词儿,但也比林斯年的强上些。”

  就这一场《醉酒》,协盛园加再多的座也够不上那一件蟒服的价钱。可盛老板是商人,不会做蚀本的买卖,他想得周全,等丹桂社走后,他再把这身行头卖出去,孟月泠那么多戏迷,不愁找不到买家。

  这是个惠而不费的买卖,既挫了周绿萼和上天仙的锐气,又可以往外说孟月泠的《醉酒》首演是在他们协盛园,对于盛老板来说可谓双赢。

  回忆那晚,似乎满场的观众都跟台上的贵妃一起醉在了百花亭,慨叹人生春梦一场。

  佩芷曾说周绿萼的《醉酒》少了意趣,孟月泠的则填补上了这些,他在台上的一颦一笑都像是漫长历史中走出来的人物,不会有看周绿萼时隐隐约约产生的那种脱离感。

  傅棠也有些惊叹:“静风鲜少有这么秾丽的扮相,这出戏改了之后真是,美得纯粹又极致。”

  佩芷盯着台上,若有所思。

  同样作为李隆基的妃子,《贵妃醉酒》讲李隆基约好杨贵妃在百花亭设宴,但因临时去了梅妃那里而未能赴约,贵妃黯然醉酒,是一出折子戏;

  《梅妃》讲的则是江采萍爱梅,李隆基以梅园许之,赐号梅妃,恩宠一时。杨玉环入宫后,梅妃受冷落,于梅园中自怜自叹,递诗给李隆基诉情。后安史之乱,李隆基携贵妃先行出逃,另遣人带梅妃离开,梅妃拒绝,于安禄山进宫前自刎。

  一个唱“恼恨李三郎,竟自将奴撇,撇得奴挨长夜”,一个唱“我只索坐幽亭梅花伴影,看林烟和初月又作黄昏”,不过都是多情女遇上君王薄幸。

  看着孟月泠活灵活现的贵妃,佩芷反而想起了他扮的梅妃,她想孟月泠其人应该更像梅妃,但他是自愿遭受冷落的,也不需要什么李三郎的宠爱。

  次日津门九家戏报齐齐刊登了连夜写好的戏评,那场戏看得他们笔酣墨饱,通篇自然不乏溢美之词。就连《粉墨时报》那些老学究都松了口,曾经他们最是看不上粉戏(色情戏),即便是改编后的雅致版本也不放过,路过戏报子都要吐上两口唾沫。

  《津门戏报》关于这场戏的戏评并非出自石川之手。那晚散戏后好些人流连在协盛园门口不愿散去,其中就有《津门戏报》的朱主编,他等着佩芷出来,想让她连夜写篇戏评,可佩芷拒绝了。

  傅棠不解,认为她一向追捧孟月泠,不应该拒绝。

  佩芷还有些处于余韵之中,尚未完全抽离出来:“今夜各家戏报的主笔注定要不眠不休整夜,既然大家都写,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。我拒绝了朱主编,他也能立马找到别人来写的。”

  傅棠有时候觉得她冒着傻气,但她实则是大智若愚,该懂的人情世故都懂。这样倒是很好,不会被骗,也不会生欺人之心。

  佩芷又接了句:“‘我为东道主,不做奴才文章’,我想写自然就写了,不用他来提。”

  “这是哪位大家的名言,我竟没听过。”

  折子戏短小,散戏早,外面的街头都还热闹着。孟月泠头一次登台唱《醉酒》,有一段的弦儿总觉得不太对劲,到了后台认真地跟孟丹灵说了起来,佩芷和傅棠便先走了。

  这场戏太火,门口还站了一排听蹭的,恋恋不舍地散去,协盛园对面的那间干货店买了个空,掌柜的咧着嘴跟佩芷打招呼。

  她问傅棠:“你不是也爱胡琴,怎么没去跟他们交流交流。”

  傅棠调笑道:“我不过是个外行,除非哪天我真的寅吃卯粮了,那我就下海。”

  “那我岂不是也得学一门行当?权当未雨绸缪。”

  “放心,姜家不会败那么快的。”

  “借你吉言。”

  但佩芷眼下无心学戏,她略微正色,跟傅棠提议:“我想给孟月泠在天津组织个票房。”

  傅棠挑眉:“你是觉着你自己捧他还不够。”

  佩芷娓娓道来:“你看过周绿萼的《醉酒》,他昨天还在演《梅妃》,就是在跟孟老板叫板。上天仙的地方比协盛园大,虽说今天协盛园加了不少的座儿,咱们没输,可也没赢。其实他的戏不怎么样,但他在天津有个萼蕊票房,很能捧他,所以座儿不会空。我想着孟老板要是也有个票房,排场就有了……”

  她说得头头是道,傅棠却蓦地笑了,那笑容有些轻浮,又有些无奈,似乎还带着些失望,佩芷不明白其中原因。

  “你什么看法?别光笑呀。”

  “我没什么看法,但这些不过虚名,有什么用。”

  “用处大了,既然叫一声‘角儿’,总要有排场。名字我都想好了,就叫‘珍月票房’,到时候我在吉祥胡同租个院子,让白柳斋给我题匾。”

  “你这速度倒快。”傅棠摇摇头,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。

  他闲散惯了,说话也总是不着调,佩芷白了他一眼,总觉得他说了跟没说一样。

  出了协盛园后还没走多远,姜家的车出现在视线内,佩芷和傅棠作别,先上车回家了。

  街道灯火通明,傅棠攥着扇子在原地踯躅了两秒,转身又回去了。

  等傅棠上楼进了扮戏房,孟月泠竟然才开始掭头,孟丹灵已经先走了,他跟丹桂社的其他人一起住在万花胡同租的房子里。

  春喜搬了把椅子到旁边,傅棠掸了掸衣摆坐下,孟月泠问他:“你不是跟她走了,怎么又回来了。”

  傅棠但笑不语,总像是憋着一肚子坏水,孟月泠瞟了他一眼,见他不说也不问。

  这时派戏管事进来了,便是丹桂社管衣箱的黄师傅,兼领了派戏的差事。

  黄师傅问孟月泠:“二爷,今天这出《醉酒》反响好,明儿个咱们继续唱这出?”

  孟月泠纹丝不动:“你怎么不说今后日日唱?”

  黄师傅看向傅棠,想着让他说句话,傅棠摇了摇脑袋,表示爱莫能助。黄师傅便改口道:“那要不唱《梅妃》?”

  孟月泠轻笑:“这是捅了李隆基妃子的窝了。”

  选这么两出戏确实有黄师傅自己的私心在里面,外面都说周绿萼要砸孟月泠的台,他可不得想着多让孟月泠露几手,镇住那些乱舞的牛鬼蛇神,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大王。

  黄师傅解释道:“这不是看大伙儿都喜欢么,最近天津挂头牌的角儿都流行唱隋唐戏呢,咱们也不能免俗。”

  孟月泠扭头看向他:“那让你说,唱哪出?”

  黄师傅愣住,仔细权衡过后答道:“那还是《梅妃》,吊这些戏迷几天胃口,再唱《醉酒》。”

  正好周绿萼今天又唱《梅妃》,明日让孟月泠来教教他梅妃到底是怎么唱的。

  孟月泠盯了黄师傅两秒,随后敷衍地点了点头:“就这么着罢。”

  得到首肯黄师傅就走了,坐在旁边的傅棠则又在笑,孟月泠瞥他一眼,没说什么,起身去洗脸。

  直到他脸都洗完了,对着镜子检查洗没洗干净,傅棠才松口:“姜四要给你在天津组织个票房。”

  孟月泠擦脸的动作显然一顿,但这件事也不算太在他意料之外,闻言居然笑了出来,只是那笑容是个冷笑。

  傅棠则拎起了他刚刚唱《醉酒》用的扇子,便是佩芷送的那把泥金扇,春花蛱蝶图绘得栩栩如生,边上题词一首。

  花满庭砌,碧蝶舒翅,云鬓俱是春意;行也思君,坐也思君,望穿骊宫夜雨。

  傅棠说道:“白柳斋的墨宝,看来这词儿是她自己写的,你看到没有?”

  “看到了。”他又不瞎。

  傅棠又说:“可惜,我本来觉着她是懂戏的人。”

  孟月泠倒是公允:“未必不懂。只是现成的笑话跟热闹,不看白不看。”

  傅棠说:“你倒是看得透彻。”

  孟月泠语气自嘲:“向来如此。”

  次日,孟月泠挂了《梅妃》的牌,周绿萼则又挂起了《醉酒》,这下满天津的戏迷都准备好了看热闹,巴不得两边赶紧打起来才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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